半瓶星光

    胤禎自那日拂袖而去，至今都還未出現過。據沉香說他前幾日已照常上朝，想來身體早已無恙！我漫無目的的坐在鞦韆上輕晃，整個人仿若力氣被抽乾，做甚麼都提不起勁；明明滿園菊正秋榮，落在我眼裡只有秋風蕭瑟、此花開盡更無花的悲涼。

    沉香走過來擔憂的看著我說：「福晉，你怎麼看起來無精打采的，是哪裡不舒服嗎？」我默然的搖頭。沉香雖不明白我跟胤禎發生甚麼事，但大約猜著是鬧了彆扭。她看著我的臉色試探說：「十四爺擔心您那幾日照顧他太累，還特地吩咐我好生伺候，一定要多弄些滋補的幫您補補身子，近幾日陸續都送了不少補品過來；奴婢才剛熬好了燕窩銀耳羹要請您進屋呢！」我似充耳不聞的看著遠方，冷哼了一聲。心裡頭想著沒說出口的話，他如果真的擔心我，怎會不自己過來看我，又何必做樣子給旁人看!沉香對我的反應不明所以，也不敢再多說什麼，只靜靜陪在一旁。

    這麼坐著看著感覺也乏了，正要喚沉香扶我回房，遠遠看到嫡福晉往我這邊走來，待走近我欠身請安，她讓沉香先退到一旁，拉著我的手到旁邊的石凳坐下。

    她仔細看了我幾眼說：「妹妹怎麼看起來不大有精神。」我淡笑回：「許是剛才在這裡風吹了太久，頭有點疼。」她微蹙眉頭聽完：「等等快進屋，叫沉香弄點熱的暖暖身子，可別著涼了。」我點點頭。「爺這次能好得這麼利索，都要歸功於妹妹的細心照顧呀！」我望進她帶笑的眼睛，那是真心不帶一絲妒恨的欣慰；心下暗嘆，對著另一個分享丈夫的女人，她怎能做到如此地步。…若不是無愛…那就是太愛了吧!而她…應屬後者。

    面對這個真誠大度的女人，我卸下了防衛誠摯的說：「姊姊，這次你操的心比誰都多。其實主要是爺的身底子好，與我並沒多大關係。」她聞言一笑，低了聲音說：「是由你照顧著，爺自是好得快…。爺對你的心意有多久…多深…，但願你有天也能明白…」這番話聽得我心神恍惚，她抬眼一笑握著我手道：「別說這個了，明天宮內的中秋家宴，皇阿瑪說了讓你一道去，記得好好準備。也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！」說完深深看我一眼起身離去。

    沉香正為了幫我赴宮中家宴的裝扮忙碌得不得了，她眉飛色舞的說道：「福晉，您本來就那麼美了，只要沉香再幫您好好的打扮一下，一定可以…恩…艷冠群芳!對…就是這樣!身邊有這麼美的福晉，爺一定也會覺得光彩。」說完凝神幫我仔細的插上髮簪。看她興高采烈的模樣，我也稍稍感染了她的好心情，笑了一下隨著她弄。

    我心裡想著剛沉香說的那些話:胤禎會在意這些嗎?盛裝的美麗是否會讓他開心…!猶記選秀入宮的前一日，八爺囑咐我別再像十爺的壽宴上那樣裝扮，他說那樣的美麗太過耀眼…今晚的我在胤禎眼裡，是否也會如此光彩奪目…。

   沈香跟我一起挑了件緞織海棠花的旗服，一件月牙底粉桃鑲邊的小襖，繡滿了盛開的繁花，濃而不艷。耳上戴著鎏金綠水晶耳環、精心梳理的的兩把頭上垂墜著金鑲桃色碧璽的點翠銀絲流蘇花簪，配上沉香精心細繪的妝容，我照著鏡子左看右看，讚嘆笑道：「沉香！你還真有兩下子呢!」沉香興奮得臉紅噗噗的，扶了我起身說：「福晉走吧！再不走就遲了。」

    我走到大廳，胤禎跟嫡福晉也剛巧到了。我向他們請安，不知何故心裡有點緊張。嫡福晉上下把我看了個遍，讚嘆道：「妹妹今天真是美得如畫一般，爺您看我說的是不是。」邊轉頭看向胤禎，我回了一笑，看了旁邊的胤禎一眼。胤禎楞看著我，黑瞳中閃著我希冀的光芒，但不知為何卻黯淡下來…他收回目光冷淡的說了一句：「走吧！」就逕自轉身出去。他那令人費解的態度讓我著實楞住，我沉下臉忍著氣跟在嫡福晉身後一起上了馬車。在車上三人都無話，嫡福晉想找話聊，胤禎也只是淡淡的虛應了幾句。我低頭撥弄著手上的紅寶戒指心裡暗暗盤算，我偏不生氣，等等眾人面前我要能笑得多燦爛就多燦爛。

    康熙到後，看起來心情不錯，喜笑顏開的向大家說：「中秋佳節，朝野同樂，大家不要拘禮。」席中眾人杯觥交錯，談笑風生，看似一派和樂，實則各懷各的心思！八阿哥多看了我兩眼，露出一副了然於胸的笑容；其他陸續而來的眼光，不管是善意、惡意或是欣賞，此刻我都無心去探究，只是一味的將最明媚的笑容掛著臉上。

    阿哥們輪番上前跟康熙敬酒，他都是輕輕抿過。輪到了胤禎上前，我跟嫡福晉立在胤禎的兩側，康熙見了我們似乎很開心，我們向他敬酒說吉祥話，他眼睛掃視著我們說了聲:「好」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。康熙向胤禎還有嫡福晉聊了幾句家常後，轉向我說：「若曦阿! 你的氣色看起來似乎比在宮裡的那段時日更好。你在朕跟前那麼久，從沒看你這樣打扮，正所謂女為悅己者容，看來我們老十四沒有虧待了你呀!」說完又看了胤禎一眼朗聲大笑。胤禎向康熙欠身微微一笑，我柔順的蹲下身子：「若曦謝皇阿瑪的關懷。」康熙滿意的點頭說：「前陣子上貢了一批洞庭碧螺春，等等讓李德全給你拿了回去。」我謝恩，三人行禮一起退了下去。

    今日康熙喝的酒不少。不只阿哥們的敬酒喝了一輪，又不停跟席上眾人談笑，後來許是累了就先退席離去。

    康熙離開後，整個宴會就更熱鬧無拘了!家宴的座位是按照順序排下來的，嫡福晉正在跟十三爺的福晉說話，看見她旁邊那空落的位置，我的心更加沉重起來。此時此刻，這廂是月圓花好，人慶團圓；十三爺那邊不知道是何種光景…只能慶幸他還有綠蕪能相伴左右而已…。我抬眼望去看見了十福晉，兩個人對視一笑，我舉杯，她也一飲而盡；姊姊今日未來，八爺臉上還是那抹溫文的微笑，正輕聲的在跟八福晉說話，此時的八福晉不見平時的淩人氣勢，只是個仰視著丈夫的嬌柔女子。順著位子看過去，卻正好對上了四爺那深不見底的黑眸，在下一秒他已經低下頭喝酒，彷彿剛那一眼只是我的幻覺!我看著遠遠的他，跟這裡的氣氛是那麼的格格不入，周身透著孤寂清冷，沒有十三爺在身邊的他愈發陰沉，我移開視線無奈的低嘆一聲。

    隱約有道灼灼的目光緊盯著我，讓我不由得抬頭朝那目光望去…那是十四蹙眉帶著冷漠探究的眼睛！一看我望向他後，隨即別過頭找人喝酒談笑。這一眼讓我像掉到了冰窖，臉上的笑再也掛不住。心刺痛著，我緊攢著拳頭，給自己倒滿酒，仰頭飲下。

    宴席進行得差不多，我已略帶酒意。四周的喧囂似乎都與我無關，望向天上的皎月，嘴裡低聲念著：「今人不見古時月，今月曾經照古人。」我究竟是今人還是古人，置身此處的我此刻像是荒謬的存在；但多思又有何益，莫怪李白說：唯願當歌對酒時，月光常照金樽裡…我苦笑一下又幫自己倒了一杯酒。這時王喜來到我身邊請安，低聲說：「請福晉隨我走一趟。」我略斂心神起身隨著王喜走。夜風吹醒了不少酒意，待走到人少一點的地方，我笑說：「好了，你慢點吧！」王喜開心的叫：「姐姐!」說完又笑著給自己掌一嘴說：「該叫福晉才是」我笑著搖頭，跟他邊走邊聊了一會話。走了一陣，遠遠就看到了玉檀，我加快腳步，玉檀也急迎而來；我拉住才要蹲下請安的她說：「這裡又沒別人，你這樣就是對我生份了，還是叫我姊姊!」她笑著回握我的手，雀躍的說：「一知道萬歲爺有賞賜要給姐姐，我就急急求著李諳達讓我送來，姐姐~我好想你!」說著邊拉開我的手，把我全身上下細看一遍道：「姐姐…你今天美得像是月宮裡的嫦娥仙子下凡呢!」王喜在一旁拼命點頭附和著。我笑說：「好了，你們別取笑我了!玉檀，在宮裡一向可好？」玉檀點點頭。「恩!你這麼謹慎體貼，我不擔心你!」兩人相視一笑。我轉頭對王喜說：「等會我自己回去就行了。東西先幫我送到小廝那，我讓玉檀陪我走走。」王喜聽罷略顯猶豫，我看了笑說：「你放心，我不會待太久的。宮裡的路我也熟，你就先回去吧!」他笑著撓撓頭說：「姊姊…那我先回去當值了!」我點點頭目送他離去。

    玉檀陪我在花園走著，聊著我出宮後彼此的事。遠離了剛才的喧鬧，這裡只有我們說話跟走路敲在石板上的聲音，心安靜的沉澱下來，近日的抑鬱似乎都一掃而空。我們挑了張石椅坐下，一同望著天上那輪皎潔的明月。我有些悵然的笑說：「今晚的月色真好！能與你這樣一起聊著更是開心。若現在手上有杯酒，我想要敬你一杯、敬今晚的月色一杯、敬那在遠方思念卻不得相見的人一杯!」玉檀也望向天空，長嘆了一口氣道:「月有圓缺、人有離合，願人長久千里可共嬋娟…。可惜現在沒辦法跟姊姊像從前那樣邀月共飲。」兩個人相視淡淡一笑，握緊了手。

    月光拖著一個身影接近了我們，兩人轉頭齊齊望去，是四爺，他走至我們旁邊停下了腳步。玉檀同我起身向他請安，四爺點了頭紋風不動的站著，我跟玉檀對看一眼欲告退離去，「你等等!」他冷冷的開口。玉檀看向四爺又看著我，我猶疑了一下向玉檀微微頷首，玉檀臉露憂色的點頭，行禮告退後又回望了一眼我才離去。

    我們兩人就這樣站著沒人開口，我心神不寧的低著頭，秋夜的風涼颼颼的，我忍不住瑟縮了身子。他看著我開口道：「你過得好嗎?」我抬頭看向他，眼神冷淡卻似要把我看穿一樣銳利，喜怒不明的臉上增添的幾絲皺紋像是心境的滄桑。我避開他的目光點點頭說：「我很好。」話音剛落，他的聲音裡突然出現一絲戾氣說：「過得好為什麼你整晚那種表情！為什麼十四弟對你又是那樣的態度。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一時驚楞住，我閃躲著囁嚅的說：「這是我的事，不勞四爺掛心。如果沒什麼其他要說的我要走了!」「我還沒有忘!」他看著我字字清晰。我抬頭瞪大眼睛看著他發呆了半響，回神急急轉身就走。走了幾步一抬眼，卻發現胤禎就站在遠處的陰暗中，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…。我心一驚邁開腳步走近他。他在原地看著我，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，見我朝他過去卻扭身就走！

    我慌張的加快了腳步，卻一直追不上他的步伐!花園裡黑漆漆的，路又不平整，我穿著花盆底鞋腳步踉蹌的一路追著，卻怎麼都拉不近跟他的距離。忽的腳一歪整個跌坐在地上，石板的冰涼直透我的心，腳踝傳來陣陣的刺痛，我手撐在地上微微的發抖，腦子一片空白。身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，一雙冰冷有力的手把我扶起來，我咬著下唇顫抖著不發一語，胤禎臉上滿滿的怒氣跟擔憂。我看著他一時百感交集，這幾日心裡的委屈跟腳上的疼痛一併爆發，眼淚撲簌簌的掉了下來。他頓時慌了手腳，連忙把我扶到旁邊的石欄上靠著，一邊說:「你傷到了哪了!我馬上去找太醫來，你等著。」我一把跩住他要離開的衣袖不放。

    他看著我的臉停在原地，怒氣擔憂轉為無奈，深深嘆了口氣，一把抱起我走到最近的一處亭子，找張長椅要把我放下。我手緊攀住他頸子，他愣了楞長嘆一口氣，抱著我自己坐了下去。

    他把我略略扶好，我靠在他的胸前沉默著。他用手指輕拭我臉頰的淚痕，又握拳把手放下，語氣聽似冷淡但溫和了很多：「若曦，我先去差人找太醫，你坐著等我，我馬上回來！」我搖搖頭。他垂下了肩膀，頹然的說：「若曦，我該怎麼對妳才好⋯⋯雖然我知道自己答應過你⋯不會強迫你⋯會盡心對你好…可是我…」他停住不再說話，語氣忽又轉冷，帶著一絲苦澀說：「你今天這樣用心打扮，可是為了四哥⋯⋯」我腦子一轟不可置信的看著他，滿腔怒火的把他推開。他一驚趕緊拉住我怒聲說：「你在做什麼！」我恨恨的瞪著他說：「不用你管！」使盡力氣一把推開他，整個人跌坐在地上。他撲了過來把我整個人抱在懷裡，吼著說：「你到底要我怎樣!」我的心揪痛著，臉埋在他的胸膛不住的掉淚⋯。

    不知道哭了多久，我聽到他又長歎一口氣，輕輕鬆開我，捧起我的臉小心翼翼的幫我抹去眼淚，柔聲道：「別哭了，臉都哭花了。」我揪了他一眼，臉上已無怒氣，我伴著眼淚笑了出來。他親了我額頭一下，抱起我往外走去。我有點發窘急道：「放我下來自己走就行了。」他捉狹的笑說:「看不出來你還挺沉的!」一聽我就急掙扎要下來，他趕忙安撫我：「我開玩笑的!你好好待著，腳也不知道傷到哪要怎麼自己走路!」他凝視著懷裡的我，眼神動情略帶迷濛喃道：「月出皓兮，佼人懰兮，月色跟美人的輕柔嬌美，總是相得益彰。⋯若曦…以後再不許你這樣裝扮自己了！」我面染桃紅，朝他羞怯一笑。

     前面來了一個人，是玉檀。玉檀一臉著急跑過來向胤禎請安，胤禎對她說：「福晉腳拐了，去派人請太醫到我府內，再差個人去通知嫡福晉讓她回馬車上等我們，我現在要帶福晉回府。」

    太醫診視之後，說是只是筋扭了沒傷到骨頭，大概要休養個一陣子才會見好!胤禎想要留在房裡陪我，我想了想對他說：「今天是中秋夜，你去陪嫡福晉吧!」他看著我良久，用力的抱緊我，輕嘆了口氣：「那叫沉香今天在屋裡待著陪你，不然我不放心。」我不看他點了點頭。他還想開口說什麼，我只催促著他離開。

    胤禎離開後，我心裡堵得慌。我叫沉香拿來茶具，泡了茶叫她一起來桌上吃宮裡下賜的月餅跟果盒。沉香不忘問我今日是否在宮宴裡"豔冠群芳"!談笑了一陣後，才真的覺得疲累不得不上床就寢。

    裹著棉被，腳踝跟心都悶悶的痛著。把他推到別人的房裡，為什麼會那麼痛！而我之後…，又該如何自處…。